原標題：印度人猛搶黃金，可把政府愁壞了

來源：新華社

近段時間以來，受地緣政治不確定性影響，市場避險情緒急速升溫，貴金屬價格波動幅度加大。2月24日，國際金價單日巨幅波動近100美元/盎司；3月7日，國際金價日內突破2000美元大關，為一年半以來首次。

進入3月，國際金價又迎“過山車”。截至3月30日18時，國際金價報約1920美元/盎司，較3月初的最高點（2039美元/盎司）下降約5.8%。

這可讓印度民眾十分揪心。

宗教儀軌、節日慶典、婚禮嫁妝、財富儲備、對沖風險……在印度人的生活中，處處可見金燦燦的蹤跡。如今，印度已成為全球第二大黃金消費國，僅2021年就進口了924.6噸黃金；民間黃金存有量位列全球第一，遠高于印度在全球經濟版圖中的排位。

如今國際金價波動不定，加之印度盧比匯率創下新低，印度人買黃金的壓力可謂不小。即便如此，他們也絕不會輕易放棄買黃金。

印度為何如此偏愛黃金？極高的黃金存有量，能換來印度經濟的穩定與繁榮嗎？

文 | 陳安瀾 施蘭茶 南亞研究小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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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黃金，一愛就是3000年

對印度人來說，黃金不僅是地位和財富的象征，更含有深厚的宗教情結聯系，其背后是綿延幾千年的歷史文化淵源。

早在距今約3000年的吠陀時代，四大吠陀經典中最早成書的《梨俱吠陀》第十卷中就已出現關于黃金的描述——“金卵”。《梨俱吠陀》將金卵（梵語：hira?ya-garbha）稱作“宇宙創造的源泉”；而在《奧義書》中，金卵則被視為“宇宙的靈魂”。

【注：哈拉帕文明（印度河流域青銅時代，約為公元前2500-前1750年）衰亡后，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并將這一時段的史料保留在《吠陀》，解釋吠陀的《梵書》《森林書》《奧義書》及兩部史詩中，故稱作吠陀時代。吠陀意為明、知識，是印度最古老的文獻材料和文體形式。】

印度教神話的三大神之一——梵天也有“誕生于金卵”之說。相傳，宇宙原是一個陰暗混沌的本體，造物主從自己身體里創造出水，又把自己的種子投入水中。后來，那顆種子變成一枚太陽般光輝燦爛的金卵，而梵天就誕生于這枚金卵中。

在《梨俱吠陀》《阿闥婆吠陀》等經典中，黃金也作為項鏈、頭飾、耳飾等頻頻亮相。到后吠陀時期（約公元前1100-前500年），古印度社會已出現專門鍛制黃金飾品的金匠。

人們對于黃金的崇拜和珍愛也在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與《羅摩衍那》中體現得淋漓盡致：黃金不僅用來裝飾國王寶座、大神戰車，也被歷代君王用來封賞臣屬和子嗣，還被用來形容女性的美麗。

在漫長歷史中，黃金除文化功能之外，也具備貨幣媒介、儲存價值等實用功能。

慢慢地，黃金因其稀缺性不再作為普通貨幣流通，但印度人對黃金的喜愛與崇拜并未衰減。受宗教文化因素影響，在現代印度社會中，黃金同樣占據不可或缺的地位。

根據印度教婚禮風俗，新娘需要佩戴16種不同的裝飾（Solah Shringar）以求吉祥，其中一種就是“吉祥線”（Mangalsutra）——由黃金和黑色珠子串成的項鏈。婚禮當天，新郎要親手為新娘佩戴“吉祥線”，寓意婚姻幸福如意，直至死亡將兩人分開。

此外，雙方家庭都會給新娘大量黃金飾品作為禮物，即屬于女性個人的財富（Stridhan），伴隨其一生且不可被剝奪。這是一種保護婚姻和家庭的傳統，對于女性的娘家而言，黃金成了婚姻“保險”。因此，很多印度家庭從孩子年幼時起就開始攢錢買黃金，為未來的婚嫁做準備。

黃金也被用于各種節日慶典。在印度教節日財神節（Dhanteras），印度人會購買大量黃金、白銀等珠寶或器具，以此敬拜女神拉克希米，并祈求財富、好運。

【注：《梨俱吠陀》第五卷末尾有一首贊美女神拉克希米的頌詩，將拉克希米描述為佩戴金色花環、散發金色光芒的女神。黃金就此成為印度教財富女神拉克希米的象征。】

當然，除宗教文化原因，印度人對黃金的熱愛也深受現實因素影響。

與債券、股票等投資標的相比，黃金價值相對穩健，更能在長周期內提供穩定回報。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后，黃金對沖風險、保值增值的功能繼續強化。加之印度的銀行儲蓄業務目前仍未普遍滲透到廣大農村地區，很多人視黃金為替代儲蓄手段。據業內人士透露，很多印度人會將10%-15%的個人財富用于購買或投資黃金。

可以說，對黃金的宗教文化依賴，疊加黃金在印度巨大的實用屬性，使得很大一部分印度人選擇將黃金作為自身福利的保障。

2

“黃金熱”不息，貿易赤字不停

藏在“黃金熱”現象背后的，是黃金在印度經濟中的重要地位。

印度珠寶行業極富增長潛力，對出口、就業貢獻巨大。過去50年來，印度珠寶行業以14.5%的年復合增長率持續發展。

在印度出口版圖中，珠寶是占比最大的單一品類。截至2021年2月，黃金和珠寶貿易對印度GDP貢獻約為7.5%；2020-2021財年出口額為253億美元，在總出口額中占比高達14%，黃金出口額又占其中的1/3。

目前，印度黃金行業主要由中小企業主導。據估計，2020-2022年，印度珠寶行業就業人數從500萬人增加至823萬人。

然而，黃金對印度經濟的影響卻并不如其象征意義那般美好，反而制造出很多難題。

印度是全球第二大黃金消費國，但他們消費的黃金中有75%被用作了珠寶飾品。2021年，印度購買的全部黃金中僅有20.17%用于投資需求。據世界黃金協會（WGC）估算，印度家庭持有黃金量居世界第一，約為2.4萬-2.5萬噸，是美聯儲黃金儲備（8133噸）的3倍以上。

這意味著，印度人消費的黃金大部分未用于投資，而是以實物形式存放家中，作為傳世財產。飾品黃金無法成為印度金融體系循環的一部分，也無法化作經濟增長的動力。

傳統特色的印度式婚禮。

“黃金熱”刺激黃金進口激增，卻讓印度國際收支嚴重承壓。

雖然印度國內黃金需求巨大，占全球需求總量的25%，但國內黃金產量較低，僅占全球黃金總產量的0.05%，80%以上的黃金供應依賴進口。2020-2021年，印度黃金進口總量從349.5噸飆升至924.6噸，增長了165%；2021年前三個季度進口額就達380億美元，同比增長126%。

不是黃金生產大國卻要進口大量黃金，這勢必催化貿易赤字。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印度，嚴格的封鎖措施和凋敝的國際貿易讓當地長盛不衰的“黃金熱”一度降溫。然而，隨著疫情好轉，印度黃金消費在2021年迎來劇烈反彈。

這一方面是由于印度政府在2020年實施了嚴格的封控措施，婚禮和節日的黃金消費被抑制；另一方面是由于金價回落，在2020年8月創下5619盧比/克的新高后，金價于2022年1月回落至4800盧比/克（約合人民幣402元/克）。

據WGC數據，2021年，印度全年黃金消費量達797.3噸，較2020年的446.4噸增長達78%，為過去5年來最高水平。其中，僅2021年第四季度消費量就達到340噸。

印度黃金進口亦迎來激增，2021年進口額高達557億美元，較2020年翻了一番，甚至超過了2011年（539億美元）的歷史高位。

受進口黃金的巨額支出影響，2021年前三個季度，印度貿易逆差擴大至1424.4億美元，而2020年同期僅為613.8億美元。據印度中央銀行（RBI）數據，2021年二季度印度出現了96億美元的經常項目赤字。

【注：經常項目赤字，指一國或經濟體進口貨物及服務總額大于出口貨物及服務總額，即貿易逆差狀態。】

3

民間買買買，愁壞政府

面對“黃金熱”對印度收支平衡的沖擊，印度歷屆政府皆頭疼不已。

2013年，印度經濟陷入“退坡危機”（Taper Tantrum），大額黃金進口一度將經常項目赤字推升至GDP的6.7%，將印度推向貨幣危機的風險邊緣。這一險情也迫使政府采取了禁止出售金幣、提高黃金進口關稅、鼓勵投資黃金交易所交易基金（Gold ETF）等措施。時任印度財政部長奇丹巴拉姆（P. Chidambaram）甚至呼吁印度民眾為國思量、慎買黃金。

但是，印度政府大幅提高黃金進口關稅后，黃金走私更為猖獗，甚至取代正規進口渠道，反而放大了對經濟金融秩序的負面影響。

為緩和亂局，2015年，莫迪政府推出黃金貨幣計劃（Gold Monetisation Scheme），大力推動民眾家中閑置黃金進入經濟流通，促進生產，并降低黃金進口依賴。

該計劃包括黃金存儲計劃（Gold Deposit Scheme）和黃金貸款計劃（Gold Metal Loan Scheme）兩部分。

黃金存儲計劃允許民眾將閑置黃金存入印度央行指定的商業銀行，并獲得一定利息。投資者可選擇短期（1-3年）、中期（5-7年）和長期（12-15年）存儲，短期利率由銀行支付，中期和長期利率則由政府承擔，最高利率為2.5%。到期后，投資者可選擇以盧比或黃金的形式取回儲蓄本金，而利息僅以盧比計價和支付。

黃金貸款計劃指：銀行面向珠寶商開設貸款賬戶，以180天為期限向珠寶商提供貸款。值得注意的是，進入黃金存儲計劃的黃金，經純度測定后就會被熔化、重新鍛造為金條或金幣，到期后也無法以原本形式返還投資者。這破壞了黃金首飾的情感價值，導致很多民眾不愿參與該計劃。

此外，印度國家轉型委員會（Niti Aayog）還曾建立“改造印度黃金市場委員會”，并于2018年2月編寫專門報告。

該報告首先肯定了印度黃金產業在刺激出口、擴大中小企業就業方面的巨大貢獻，并清晰研判印度黃金產業生態：人均消費量遠低于國際水平，閑置存量巨大，儲蓄主要以實物形式存在，需求與國內供應嚴重失衡。上述特點導致潛力巨大的黃金產業受到諸多限制。

為更好應對黃金行業面臨的挑戰，釋放潛力為經濟增長動力，該報告圍繞黃金印度制造、黃金金融化、稅收結構、監管基礎設施以及技能發展和技術升級五個方面提出建議。

一是推動黃金本土生產，通過“印度制造”計劃減少黃金進口依賴，優化黃金開采、精煉、回收政策，制定統一標準。在出口方面，將黃金產品納入印度出口商品計劃（MEIS），鼓勵本土珠寶品牌國際化，簡化并探索同“海合會”（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GCC）國家建立黃金走廊機制。

二是提升黃金金融化程度，鼓勵更多銀行接受黃金貨幣計劃涵蓋的黃金存款，延長黃金貸款計劃期限，保持利率與國際黃金租賃利率同步。

三是改善稅收和關稅結構，降低金塊和黃金礦砂進口關稅，將商品和服務稅由3%降低至合理水平，珠寶修理服務的商品和服務稅由18%降至3%。

四是完善監管機構建設，成立附屬于財政部的“印度黃金委員會”，為從業者提供一站式服務，制定產業政策，提供行業動態信息；成立黃金交易所，建立統一的黃金交易監管機構，提升黃金交易效率。

五是技能發展和技術升級。在技能發展方面，為從業者賦能，提升其國際競爭力。在技術升級方面，提高印度黃金精煉技術水平，建設世界一流的母合金和焊料制造單位，帶動相關就業的同時提升印度珠寶質量。

然而，民眾很難為這些措施買單，原因很簡單——黃金對印度人具有非同尋常的文化價值，以實物資產的形式持有黃金是他們的不二之選。普通大眾絕不會因國家收支平衡問題而放棄對黃金的追求。

此外，因投資選擇有限，印度民眾難以尋獲黃金以外的其他標的。即使其他形式投資標的出現市場波動，人們對黃金的財富信仰也難被動搖。

4

存了那么多黃金，能為經濟紓困嗎？

經濟增長和人均收入水平增長對印度黃金市場的影響是最為直接的。

相關研究顯示，過去10年，印度GDP增速和黃金需求的走向基本保持同步。2020-2021財年，印度經濟同比下降7.3%，為歷史最高負增長紀錄，“黃金熱亦隨之降溫；2021-2022財年，印度經濟重新迎來增長，堪堪恢復至疫情前水平，黃金需求也相應出現強勁反彈。

那么，在當前印度經濟危局中，巨大的黃金存量能否為經濟紓困？

事實上，亞洲曾有過以黃金作為緩解經濟危機手段的先例。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后，韓國政府為償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外債，發起了一場全國性的“黃金收集運動”，號召民眾捐出家中的黃金，幫助政府渡過危機。

這次“黃金收集運動”始于1998年1月，得到了數百萬韓國民眾的支持。最后，韓國政府共收集到了227噸黃金，價值約為21.3億美元，得以提前3年償還IMF債務。

印度有可能效仿韓國，動員民眾“為國捐金”，共同挽救遭受疫情嚴重沖擊的經濟嗎？答案可以說是否定的。

一方面，印度經濟當前面臨的困境與彼時的韓國大相徑庭，印度外匯儲備還相對充裕。截至2022 年 1 月 31 日，印度外匯儲備約為 6342.87 億美元，其中黃金儲備約為 403.37 億美元。

另一方面，鑒于黃金在印度文化中的重要意義與情感聯結，在印度，直接讓民眾“為國捐金”的做法不僅行不通，還可能招致民眾反感。

不過，韓國這場“捐金”運動的核心理念——將私人擁有的黃金轉移至公共金融體系，印度是完全可借鑒的。事實上，如何將民間龐大的黃金儲備金融化，正是當前印度政府試圖解決的首要問題。

展望未來，全球對通貨膨脹、利率的擔憂，緊張的地緣政治局勢以及充滿變數的新冠肺炎疫情，將是影響金價走勢的重點因素。

WGC對印度本年度黃金需求持樂觀態度。業內人士表示，2022年，印度黃金消費量預計為800-850噸，或達6年來的最高位。但這毫無疑問地將進一步擴大貿易逆差，給本已表現疲軟的盧比帶來壓力。

此外，隨著婚禮、節日慶典受限，印度黃金投資或將迎來健康發展。尤其是數字黃金儲蓄因其安全性和流動性強而備受青睞，未來投資黃金的購買行為也將出現轉變。

總而言之，黃金在印度是吉祥、純凈、地位和財富的象征。寺廟每年都會收到巨額的黃金捐贈，家庭也將黃金作為傳家寶代代相傳。歷經數千年，印度人對黃金的熱愛并未隨著時間消退。

然而，如何讓這個深深融入印度社會血脈的貴金屬在經濟、金融系統中釋放活力，成為印度政府不得不思考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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