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軍報
2024-06-11 08:56:06
原標題:去看一條河
來源:解放軍報
原標題:去看一條河
來源:解放軍報
是時間的巧合,抑或刻意的安排?我在那年10月出發,獨自踏上一段漫長的旅程,只是為了去看一條河。
和世上許多大大小小的河流一樣,那條河流自然也有自己的名字——烏斯渾河。它既說不上寬闊遼遠,也談不上雄渾湍急,也更難以說清它到底有多么驚心動魄、令人神往了。
但是,我還是想去看看它。在深秋時節去看看它。多少年以來,那條名叫烏斯渾的河流,就像一群脫韁的野馬,一直在我的心里飛奔著。無數個難以成寐的夜晚,那如驚濤拍岸一般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在我耳邊一刻也沒停息過它滾雷般的回響……
也許,后來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一尊聳立在牡丹江畔的群雕有關。作為一名戰士,那時我正在大興安嶺腳下的某部隊農場服役。機緣巧合下,我來到牡丹江市參觀見習,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座江濱公園。那是一座由花崗巖石材雕琢而成的塑像,足有十幾米高、近百米長。遠遠看去,它高高聳立在那里的樣子,就像是一座山,有著一種巍峨的味道。群像中8名抗聯女戰士的形象栩栩如生,一個個目光剛毅,誓死不屈。此刻,她們正互相攙扶著,步入滔滔江水,赴死的那一瞬間被永遠定格下來……
她們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投江?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彼時,于內心深處翻涌的一浪浪感動,僅僅只是源自難以抵擋的群雕本身所帶來的無比強烈的視覺沖擊而已。待那一浪浪的感動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我便自然而然地將她們埋藏和遺忘在記憶中的某個角落里了。
十幾年后,我調至北京某部繼續服役。這年冬日的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篇介紹“八女投江”的文章,第一次知道了那8名女戰士的名字,知道了她們為何投江,并記住了距離那座英雄群雕尚有百余公里之遙的烏斯渾河。
冥冥之中,我感覺到有一種滾燙的情感,開始在我的周身涌動起來。于無邊無際的想象中,我一次又一次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東北,并且身不由己地走進了那段無比艱辛的抗戰歲月。
10月中旬的一天,我終于到達林口縣,乘車徑直向八女投江遺址紀念館駛去。
在河西的柞木崗,車子停了下來。抬頭看去,山崗并不算高,想必是長滿了柞樹,樹上的葉子已被秋霜染透,滿眼一片斑斕的色彩。
環顧左右,我很快注意到在柞木崗下道路兩側分立著兩塊碑石。碑石很新,兩人多高,分別鐫刻著一行血紅的大字:八女與戰友露營地遺址、八女英雄戰斗地遺址。久久地凝望著碑石,于恍惚之間,我好似一腳踏進了那段苦難而又混沌的歷史。
1938年10月,為了跳出敵人的包圍圈,那支西征之后連連遭遇挫折、傷亡慘重又深陷絕境的抗聯隊伍,不得不決定回師東返。10月8日中秋節這天,那支僅剩百余人、其中有婦女團8名女戰士組成的隊伍,終于來到林口縣境內一個叫山東屯的村子。短暫休整之后,隊伍經東興村北溝,繼續往東北方向行軍,又攀過了寒蔥河等幾座大嶺,從小鍋盔山繞過刁翎的三家子村,奔向柞木崗山東北方向的草甸子。因為此處有過河的道口,他們打算從此渡過烏斯渾河,向北經過馬蹄溝、碾子溝,到依蘭縣土城子一帶牡丹江邊的克斯克山區,去找尋抗聯第二路軍總部及五軍稽查處……
幾十年前的今天,當那支幾乎彈盡糧絕、衣衫襤褸的隊伍,一步一步向我眼前的這座山崗和這條河流走來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信仰支撐著他們的頑強意志與羸弱軀體?天地蒼茫,時空交錯,我又看到了迎面走來的那支隊伍愈來愈高大、愈來愈清晰的身影。
風從河道里刮來,一陣接著一陣,就像是來自歷史深處的喃喃低語,娓娓敘說著那一段生生不息的故事……
其時秋雨連綿,陰冷蝕骨。面前這條并不寬闊的河流,眨眼間濁浪翻滾。大水漫過了河邊的草灘,淹沒了岸旁的雜樹。道口迷失了,沒有渡河的船只,在不知不覺降臨的暮色里,望洋興嘆的隊伍不得不臨時露營在老道口附近的谷地之中,等待著次日黎明的到來。
這是10月19日的夜晚,陰冷潮濕的秋風順著河道與山谷席卷而來。抗聯戰士們不知有多久沒有吃到過一粒糧食了,為了御寒,他們只得攏起十幾堆篝火,借著燃燒的火光取暖……
然而,恰恰就是這十幾堆篝火,暴露了他們的行蹤。危在旦夕的抗聯官兵,已經進入寒冷而又疲憊的沉沉睡夢里,而一張大網正徐徐張開……
次日拂曉,隊伍整裝待發。湍急的烏斯渾河水位仍在繼續上漲,此時,河道口已被洶涌的洪水徹底吞沒。師領導很快決定,派師部參謀帶婦女團8名女戰士先行過河。
正當她們向河水邁進時,猝不及防的一陣槍聲,從露營地東南方向傳了過來。回身望去,一大批黑壓壓的日偽軍如同潮水般向著大部隊涌了過去,而她們卻被隔在了河岸邊。
千鈞一發之際,婦女團政治指導員冷云立即進行戰斗部署,將岸邊的戰友分成三個戰斗小組,做好了與日偽軍血戰到底的準備。為全力掩護大部隊突圍,8名女戰士一起向敵人的側翼猛烈開火。
遭到襲擊的敵人,一時無法分辨虛實,分兵向河邊猛撲過來。大部隊趁機沖出包圍,潛入密林之中。當他們意識到8位女戰士正身處危險境地時,即刻轉身回擊搭救。終因寡不敵眾,傷亡嚴重的大部隊不得不揮淚忍痛,向著柞木崗密林深處撤去。
經過一番頑強抵抗,受傷的8位女戰士在打光了所有子彈之后,毀掉槍支,挽臂向著洶涌的烏斯渾河走去。霎時間,一發發罪惡的子彈蜂群般從背后追來。在震耳欲聾的轟炸聲中,烏斯渾河巨浪滔天……
突出重圍的戰友們終于找到了五軍軍部。柴世榮軍長聽完匯報后,親自帶隊來到了烏斯渾河邊,并下令沿河岸向下游方向尋找她們的遺體。在河谷的樹叢中,他們找到了冷云等5位烈士的遺體。不久,抗聯第二路軍總指揮周保中,也得知了這一噩耗。這天的日記中,他含悲忍淚寫道:烏斯渾河畔牡丹江岸,將來應有烈女標芳!
車子又往前走了一段,在幾十米遠的路口右轉到了一座石板橋上。那座石板橋到底是從什么時候建起的呢?匆匆一瞥間,默默流淌的烏斯渾河,從天際蜿蜒而來,無聲地穿過橋孔,又繼續向著遠方奔流而去。
過得橋來,八女英烈半身銅雕靜靜地佇立在小廣場上。她們一起將目光望向山下不遠處的烏斯渾河,似乎隨時都在等待著發起那聲“起隊”的命令。
紀念碑的北側,便是那座莊嚴肅穆的八女投江紀念館了。在這里,我終于如此貼近地看清了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以及她們飽經戰爭苦難卻依然親切生動的面容。現在,她們從歷史深處走來,連同永不凋朽的文字一起,正列隊整齊、豐碑一般地站在這里。
天近黃昏,回程再次經過那座石板橋時,一輪夕陽正懸在對岸的柞木崗上。余暉如瀑,順著山坡飛速滑落進腳下的烏斯渾河里,頃刻之間浸透了整個河面,滟滟如血。
說話間,一陣山風驟起,嘩嘩啦啦搖動著嶺上的枝葉、岸邊的野草,如同合唱著一首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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