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網
2018-12-26 12:00:12
新華社昆明12月26日電 題:一個“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新華社記者周亮、王長山、龐明廣
“在寒冷的季節里,愿你被溫暖以待”——每當看到朋友圈里的這條祝福,記者不禁會聯想到生活在云南哀牢山深處的苦聰人。
這是一個曾被世界遺忘的部落。60多年前,他們在深山老林過著“野人”般的生活,直到解放軍和民族工作隊找到他們。
這是一個所謂的“最后的原始部落”。它從原始社會末期一步過渡到社會主義,在60年間實現了從茹毛飲血到融入現代生活的驚人一躍。
“不讓一個兄弟民族掉隊!”“一個都不能少!”今天的苦聰人,正緊跟著中華民族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步伐前進。
出山記
峰巒起伏,云霧繚繞。站在自家二樓客廳窗前,80歲的苦聰人李窩則陷入沉思。
遠山是他曾經的“家”。他的祖先作為古時氐羌的一支,從西北遷徙到哀牢山,已逾千年。
“那些草窩棚早就爛掉了吧?”老人喃喃地說。
他的祖輩從沒離開過山林。苦聰人的生活,正如歌謠所傳唱的那樣:“樹葉做衣裳,獸肉野草當食糧,芭蕉葉是苦聰人的屋頂,麂子的腳印是苦聰人的大路……”
“山上冷啊!”李窩則說,“我父親有一套破衣服,那是他用獵物和山下的傣族人換來的。”
哀牢山確實寒冷。就算在盛夏時節,記者大白天爬上普洱市鎮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縣的千家寨,還是被山風吹得渾身寒徹。苦聰人身上的獸皮、芭蕉葉,怎能抵擋夜晚和冬季的酷寒?用樹枝和芭蕉葉搭起的窩棚,又怎能抗住四面透風?
李窩則青少年時代的記憶,除了寒冷,還有饑餓,而且越餓越覺得冷。山林里的苦聰人一到下雨,一家人就要擔心火堆被澆滅;族里有人生了孩子,只能把芭蕉葉烤烤,趕緊把嬰兒裹起來。苦聰人也能在山坡上種點玉米,但刀耕火種,“種一山坡,收一籮籮”。
漂泊不定、啼饑號寒。歷經千年的遁跡山林,讓苦聰人害怕與山外接觸,成了神秘的“野人”。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沒有忘記苦聰人。當得知山上還有人生活時,一支支解放軍和民族工作隊開始進山尋找。1959年,新華社記者黃昌祿的長篇通訊《苦聰人有了太陽》,真實記錄了當年尋訪的艱難。“進林的第四天,忽然看見一個頭發披到肩上、臉孔黝黑的人,身上掛了幾條爛布筋筋。他們歡喜地大叫起來:‘老鄉,老鄉!’哪曉得這人聽見喊聲,掉頭拼命就跑……”
工作隊每次進山,都帶上衣服、鹽巴和糧食。幾經努力、幾番接觸,苦聰人感受到工作隊與土匪、土司不同,戒備心慢慢放松了。“他們每次來,都和我們同吃同住,還給我發煙。”李窩則說。
在工作隊的耐心勸說下,苦聰人陸續搬出老林。
從“野人”變身“主人”,苦聰人的命運發生歷史性轉折。當地政府舉行重大活動時,苦聰人代表受邀站上了主席臺。苦聰大寨的村干部廟初沙還被邀請到北京參加國慶慶典。
今年67歲的廟正昌,是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者米鄉頂青村委會地棚村小組的村民。他至今珍藏著父親廟初沙當年去北京、東北等地參觀學習的照片。“父親回來后,興奮了很長時間。他召集苦聰人開會,激動地說‘我們也要社會主義!’”
金平縣志記載:至1963年,共3739名苦聰人搬出山林。政府發給他們耕牛、鐵農具、鐵鍋、餐具、種子、口糧。工作隊員手把手教他們生產、生活技能,哈尼族、傣族群眾幫助他們建房蓋屋,同時讓出部分水田。
“誰愿意一輩子住在深山老林?苦聰人世世代代受苦,直到共產黨來了,我們才算見到了太陽!”李窩則說。
黃昌祿動情地寫道:“為了找尋一個被舊時代遺棄了的人口很少很少的兄弟民族,我們的黨和人民政府先后花了五年時間,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
苦聰人目前有3萬多人,主要居住在云南省北至鎮沅縣、南到金平縣等地的哀牢山區。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們被認定為拉祜族的一個支系。
定居記
“干!干!”苦聰漢子李發財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看著新建的兩層樓房,李發財略有醉意,也難抑得意。他向前來賀喜的族人一一敬酒。
這幾年,李發財種了幾十畝橡膠,還和妻子外出打工。有了錢后,在政府投入近7萬元建起的安居房上,加蓋了第二層。
1992年,他家剛從金平縣苦聰大寨搬到地棚村小組時,住的是茅草房,現在終于住進樓房。夫妻二人都有智能手機,出門辦事騎上了摩托車。雖然已經49歲,但前幾天,他特意把頭發染成淡棕色,為顯時髦。
“以后不搬家了!”李發財對記者說。
地棚村小組坐落在樹林茂密的山坡上,順著硬化水泥路,一排排二層小樓整齊排開,村里還修了小廣場、籃球場。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冰箱等電器,有的村民還買了轎車。像李發財一樣,56戶苦聰人都是搬遷來的。
從沿襲千年的游獵生活到定居,這個轉變苦聰人用了二三十年。
出山后,因不習慣山下的氣候和生活習慣,苦聰人曾幾度重回老林。政府又一次次派人進山勸導,并為他們重新定居提供支持、發展產業,才慢慢把他們穩住。
金平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李云的曾祖父能開硬弩,在苦聰人中甚有威望。“雖然1957年我曾祖父就帶著大家定居半山腰,但氣候燥熱,不少人得了病,他只好帶著族人回歸老林。”李云說,后來經工作組三番五次做工作,老人才勉強答應搬到通風條件更好、氣候稍微溫涼的地方。
學會種植養殖更是一大挑戰。政府動員河壩地區的哈尼族、傣族群眾把土地分給苦聰兄弟;不會種糧,甚至沒見過耕牛,傣族同胞就來教他們耕田插秧。
苦聰人還要學習現代生活,比如洗臉刷牙、洗衣疊被、使用廁所等。20世紀90年代,曾在金平縣者米鄉擔任苦聰人幫扶工作隊隊長的楊志華有項任務,就是說服苦聰人家修廁所。“當時是旱廁,現在許多人家都用上沖水廁所了。”楊志華說。
貧困有時就像衣服上的頑漬,很難滌除——苦聰人雖然走出森林,但直到20世紀末,許多人仍住著茅草房、杈杈房,貧困面廣,貧困程度深。
改革開放激活全中國,為國家扶貧攻堅積累了雄厚的物質基礎,苦聰人迎來了命運的又一次歷史性轉折。
黨中央始終牽掛著苦聰山寨,幫扶地區一直情系民族同胞,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脫貧攻堅戰在哀牢山深處打響。各級各方紛紛出巨資解決苦聰人吃飯難、上學難、行路難、住房難、飲水難、看病難等問題,推進產業開發扶貧。
芭蕉搖曳、雞犬相聞。鎮沅縣城郊的山坳間,一個苦聰新寨透過一叢叢婀娜的金竹林映入眼簾。
這個名為復興村的寨子,是國家投入1200萬元興建的。今年47歲的王應,2006年和苦聰鄉親一起,從幾個老寨搬遷到這個海拔較低、土地肥沃的新家園,一共200戶。
“那天,我們是空手來的。”王應說,政府給每戶分了帶院子的磚瓦房,1.5畝耕地和4畝林地,還準備好了棉被、衣柜、米、油等生活用品。
王應開始種水稻,自己解決溫飽,后來改種果樹。夫妻二人還學會了手藝,王應平時幫人蓋房子,并兼任山林管護員,媳婦在縣城當廚師,很快實現了穩定脫貧。“我們村除了1戶缺少勞動力的,其他都脫貧了。”
前幾年,黨中央吹響打贏打好脫貧攻堅戰的沖鋒號,在哀牢山激起陣陣回響。一個個新寨陸續投用,一個個產業接連投產,一個個苦聰人不再苦等苦熬……
今日苦聰山寨,基本用上了沼氣和電灶,豎起了路燈;通了4G信號,普及了智能手機;住上了磚混樓房,種起了香蕉、澳洲堅果,養起了牛羊……
金平縣地棚村的廣場上,一幅墻畫令記者印象深刻——一半是身披獸皮的苦聰人,在原始森林里鉆木取火、采集狩獵,另一半是衣著光鮮的苦聰人,騎著摩托車、開著小轎車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
鎮沅縣居住著約1.5萬名苦聰人。這個國家級貧困縣有望近期脫貧摘帽,這里的苦聰人也將徹底告別絕對貧困!
興商記
天剛泛白,金平縣者米鄉金竹寨村村民李明勒就背上背簍,和姐妹們說說笑笑,一同到鄉上趕集。
“快來看看啊!山里的芭蕉花、草果、芋頭,純生態食品……”已經60歲了,李明勒的嗓音仍然清脆。
說起叫賣,對苦聰人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年,苦聰人想把獵獲的野獸背到山下壩區交換,方式是把物品放在路邊,而自己躲進樹叢,等著村里人拿食鹽、鐵器、舊衣服來換,多少不論。等人家走遠后,苦聰人才敢現身。“我們苦聰人膽小著哩。”李明勒笑道。
苦聰人過去缺少商品概念,學會做買賣不過十幾、二十幾年的事。
“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還習慣以物易物。”鎮沅縣九甲鎮和平村麥子山小組的孫少榮說,當時苦聰人去鎮上趕集,都是背著玉米去換酒,或者拿個雞蛋換一場錄像看。
“苦聰人過去誰家有吃的,大家都有份,財產觀念不牢固,也影響了生產積極性。”當時的云南省民委民族工作隊隊長胡忠文說。
哀牢山再高,擋不住改革開放的春風。現如今,苦聰人當街賣特產、開超市、上網賣貨、到外地打工、刷微信用支付寶等已成尋常。
胡忠文經常深入苦聰村寨。他介紹說,20世紀末,他看到苦聰同胞的目光是呆滯的、無奈的,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如今,一些頭腦靈活的苦聰人勇闖商海,有些人當上了“老總”。40出頭的熊開明,十幾年前搬遷到復興村,當時全家四口只帶來兩口鍋,僅僅兩年后,他家就開起了村里第一家小超市。后來他把地租了出去,辦起了電子商務服務站。政府為他家拉了網線,安裝了電腦,他妻子專門到縣城參加了政府免費網購培訓班。
“現在村民都來我家網購。”熊開明說,“下一步,我要把山里的土雞、土豬賣到全國去。”
他還是昆明一家飼料公司在鎮沅縣的銷售總代理,管著30多個銷售點。“每個月都要開車去昆明開會,忙得很!”
還有人把茶葉生意做到了國外。鎮沅縣者東鎮樟盆村村民李永春帶領村里200多戶茶農成立了茶葉合作社,今年銷售收入已有300多萬元。他對茶園進行了綠色食品、有機食品認證,經常到全國各地跑展會、找銷路。現在,合作社的普洱茶賣到了上海、福建、重慶等地,紅茶遠銷俄羅斯。
巍巍哀牢山,無數個像熊開明、李永春這樣的苦聰人開始自主掌控命運,用勤勞和智慧開創與祖輩迥異的生活。
追夢記
王生云有一雙塑料涼鞋,一直舍不得扔。這是他人生的第一雙鞋子,從初中到大學一直用。
今年7月,他從北大畢業,拿到了博士學位,是鎮沅苦聰人中的第一位北大學生,也是他們村里第一位博士。
而僅僅60多年前,苦聰人還在結繩記事。在鎮沅縣者東鎮木廠村,老人們至今連什么是大學都搞不清楚。王生云能有出息很不容易,他決定回云南工作,幫助更多苦聰人實現夢想。
“以前苦聰人很自卑,見到生人連招呼都不敢打。現在年輕一代開放了,知道要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王生云說。
云南省在實施精準扶貧工作中,重點開展了“直過民族”能力素質提升工程,幫助苦聰人等人口較少民族培養出更多的大學生、干部等。
教育事關民族的未來。云南省逐步在人口較少民族和“直過民族”聚居區實行從學前教育到高中階段的14年免費教育。同時,各級政府通過設立雙語幼兒園、民族學校、民族班等措施,加快少數民族人才培養步伐。
鎮沅縣者東鎮黨委書記刀忠福說,現在條件好多了,上學不花錢還有營養餐補助。“過去每到開學季,老師上門去動員苦聰家長讓孩子上學,現在者東鎮沒有一個苦聰孩子輟學。”
地棚村的廟文學自己只有小學文化,但走進他家堂屋,一整面墻上掛滿了女兒得的獎狀。今年,他女兒考上了云南德宏的一所高校。廟文學為此決定放棄加蓋一層新房的計劃。“孩子想讀書,我們就供到底!”
前不久,在中山大學讀大一的李瑞華寫了封家信:“得知咱鎮沅縣很快要脫貧摘帽了,心里十分激動。近十年來,家鄉變化多大啊!我7歲那年村里通了電,10歲時家里有了電視機……考上大學后縣民政局為我辦了助學貸款……真想不到我的命運會發生如此大的轉變。”
在鎮沅縣復興村,政府投資建起了拉祜族(苦聰人)歷史文化博物館;縣城的廣場上,每當夜幕降臨,都有苦聰人與兄弟民族群眾一起跳起歡快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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