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2021-04-02 08:38:04
原標題:祁連山南麓的渣山和露天礦坑:如何愈合巨大的傷疤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木里“傷疤”遺留難題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蘇杰德
發于2021.4.5總第990期《中國新聞周刊》
從空中俯瞰,木里礦區如果是蟻巢,礦車則是工蟻,源源不斷地從青海各地運回羊板糞。
“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象,這么多大礦車直接穿越草場,進入牧民家里拉羊糞。”王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7年前,他從陜西來到青海木里煤田,通過合伙的方式先后購買了幾十輛運煤車。但如今,拉煤車變身拉糞車,幾十輛運煤車不再運煤,開始運羊板糞,參與木里礦區生態修復。
去年8月4日,媒體報道青海興青工貿工程集團有限公司(下稱興青公司)總經理、青海“隱形首富”馬少偉在祁連山以生態修復的名義,非法采煤獲利百億元,直接引發青海官場“地震”,包括青海副省長文國棟在內的十幾名官員落馬。不只是官場,木里煤田采礦企業也正經歷劇震。《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到,青海焦煤產業(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青海焦煤)歷任股東也受到調查,多人被捕:去年9月27日,青海焦煤原實控人、上海商人鄭榮德被青海省公安廳以非法采礦罪逮捕;今年2月25日,經青海省人民檢察院批準,青海焦煤原參股股東、青海前首富肖永明被以涉嫌非法采礦罪正式批捕。
2004年到2014年是木里煤田大開發的十年,煤炭無序過度開采,在祁連山南麓遺留下了19座渣山和11個露天礦坑。《經濟參考報》曾如此描述,興青公司“‘開膛破肚’式采挖形成的巨型凹陷采場,自東南向西北方向蜿蜒5公里,形成一條寬約1公里、深達300米到500米的溝壑,猶如在高原濕地上劈出的一道巨大傷口”。
去年至今,青海省掀起了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生態整治運動。柴達木循環經濟試驗區管委會專職副書記王霞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木里煤田生態整治,是舉全省的力量在做。”但如何真正愈合這道巨大的傷疤,當地面臨著重重挑戰。
一車難求的羊板糞
木里煤田位于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縣和海北藏族自治州剛察縣交界處。木里取自藏語,意為燃燒的石頭,高原凍土下的焦煤是煉鋼的優質原料。煤田由江倉、聚乎更兩個開采區和弧山、哆嗦貢馬兩個勘查區組成,資源儲量35.4億噸。
從2003年起,青海先后招商引資多家企業對木里煤田進行露天開采。直到2014年,中央連續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堅決制止木里礦區破壞式開采,然而木里礦區非法采煤仍長期存在。2020年,興青公司在木里礦區非法采煤問題被媒體曝光后,青海省將木里礦區一切生產經營活動關停,實行全封閉管理。
這次事件后,青海立刻制定了“兩月見型打基礎、當年建制強保障、兩年見綠出形象、三年見效成公園”的整改行動方案。種草復綠是最關鍵的環節之一,需要至少30厘米厚的表層土壤。但是青海地處青藏高原,千百年才積累了幾十厘米厚的表層土,木里煤田生態修復面臨無土可用的局面。
“石頭上肯定種不出草,需要土壤重構。”青海省林草局副局長鄧爾平在青海省林草局近期舉辦的種草復綠培訓會上介紹,礦區生態修復包括地貌重塑、土壤重構、種植等階段。地貌重塑是對堆得不成形的渣礦山進行整形,而土壤重構則包括覆土、土壤改造等環節。“土從哪里來?我們制定方案的時候,也想到了異地取土。”鄧爾平坦言,“異地取土成本約需30億元,這不是節約,是豪華治理。”
異地取土方案被否定后,只能在煤礦周邊的渣山上想辦法。不得已,木里煤田只能從渣山篩出較細的顆粒,配合羊板糞和有機肥,進行土壤改造。據測算,每畝改造需要渣土和羊板糞分別為167立方米(下簡稱方)和33方,兩者比例大約為五比一。以此計算,木里礦區需要羊板糞138.27萬方,可以堆滿高達193米、占地面積是標準足球場大小的倉庫。
然而,當地調研統計,海西、海北及西寧等地實際只能籌集到三分之一的羊板糞。即使是這些,要運回也不容易。王強的礦車已經開到了距離木里煤田200多公里外的牧民家門口。“原來,牧民都是把羊糞倒在路邊,裝卸方便。現在,需要我們自己租挖掘機,穿越草場進入羊圈。”王強說,他現在滿世界找羊板糞,“去年200元一車,現在漲到500元一車。”
即使想盡辦法,羊板糞存量也難以滿足木里煤田的需求。木里煤田整治涉及的土地面積約6萬畝,包括44950畝種草復綠區和15800畝已治理區補播工程。目前,僅部分礦區足量完成羊板糞采購,多數礦區羊板糞庫存缺口較大。
土壤改良后種什么,也是一道選擇題。根據青海制定的草種選購方案,以木里煤田修復面積來看,木里煤田總需要草種約62.4萬公斤。最終,青海草地早熟禾、青海冷地早熟禾、青海中華羊茅和同德短芒披堿草進入視線。不過,這四種植物是否能夠滿足恢復生態環境的需求,也受到了一些專家質疑。“木里礦區原始植物30余種,只種植4種的話,比較單一。”一位參與木里煤田生態整治規劃的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恢復植物種群要考慮生物多樣性,國外采用的是同時種植多種植物群落方式。
《中國新聞周刊》獲得的資料顯示,過去幾年,礦區草種的種子形成困難,成熟率僅為5%,復綠草種也面臨退化。而且,由于木里煤田周邊放牧較重,自然植被種子形成少,后續替代植被演替困難。
治理資金還在“空中”
除了羊板糞價格飆漲,單一草種能否恢復高原生態存疑,木里煤田生態修復難題中,還包括資金問題。
“像我們這種,應該屬于五包了。”王強無奈地說,生態修復工作層層分包,他都不知道隸屬于哪一家公司。煤礦企業以往很少拖欠工程款,但運輸羊板糞的費用已經拖欠不少。
欠款背后是木里煤田生態整治成本高昂。2020年10月到11月,木里煤田生態整治項目三個標段完成招投標。標段一整治對象是聚乎更礦區和哆嗦貢馬礦區,中標價達20億元,中標單位是中國煤炭地質總局所屬中煤地質集團;標段二、三的整治對象主要是江倉礦區,最高投標限價分別為5.6億元和6億元,中標單位分別是河北冀東建設工程有限公司和中國地質工程集團有限公司。
三個標段總投資約30億元,但資金出現了卡殼。“原來,很多人認為這次治理資金多得不得了,企業會賠償一大筆錢。單是興青公司一家企業就賺了上百億元,如果生態賠償50億元,什么都解決了。況且,還有其他十幾家企業。”鄧爾平在青海省林草局種草復綠培訓會上說。但事實上,直到現在治理資金還在“空中”。去年,青海查封了與興青公司馬少偉相關的30多個銀行賬戶,所有賬戶的余額合計1.6億元,與生態治理所需資金相去甚遠。
“礦山破壞完以后,修復資金的籌措比較麻煩。木里目前在做生態補償評估,讓原來開采的企業補償,這種做法實際執行上可能比較困難。”中國礦業大學能源資源戰略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胡振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上述招標書提到,整治的資金來源是違法開采罰沒收入、生態損壞補償、財政補助。《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到,由于前期資金沒有著落,施工企業需要進行墊資。
有些施工單位其實已經在做整治,最后卻沒有中標,青海焦煤所在的江倉礦區2號露天礦井就屬于這種情況。青海焦煤一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煤地質集團最早參與了煤礦回填工作,投入了大量資金,但中標單位卻是河北冀東建設工程有限公司。
這與木里煤田先回填后規劃有直接關系。去年8月25日,青海省就召開木里煤田以及祁連山南麓青海片區生態環境綜合整治三年行動方案動員部署會,很快開啟整治行動。“一般來說,應該先做總體規劃,再做實施方案。”前述參與木里煤田生態整治規劃的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為了補救,青海正在做木里礦區生態修復的總體規劃,還在論證和完善中。
“但凡一個地區的生態環境因污染或破壞受損,一般總得經過調查核實、評價評估、制定方案、征求意見、招標實施等基本程序,至少得半年以上。”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認為,青海作為生態脆弱的高原地區,其整治修復更須慎重、科學。
“回填是修復的重要內容,如果沒有科學規劃和準備,下一步的工作有可能難以進行。”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秘書長周晉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木里煤田修復是一個公共環境生態項目,公眾的意見非常重要,還需要公開征求意見,保證科學合理公正。
“回填是否有必要,要看對人、水系和地質影響有多大。”一位參與木里煤田治理的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木里煤田周圍牧民少,對水系影響也不大,實際上也可以依靠自然恢復。但實際上,“如果不填坑,會顯得地方官員不作為,壓力會非常大”。他坦言,生態修復不必太著急,可以一步一步做,慢一點也沒問題。
倒查與索賠
興青公司盜采事件曝光后,青海就啟動了木里煤田生態環境損害賠償鑒定評估,今年3月8日通過技術審查,接下來將啟動環境損害賠償磋商和訴訟工作。“煤礦企業也曾輝煌過,也賺過錢,現在補償治理也是責無旁貸。”柴達木循環經濟試驗區管委會專職副書記王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多位煤礦企業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前最關心的問題是,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評價標準是什么?很多煤礦多次變更股東后誰來承擔責任?一位國企背景的煤礦公司負責人還表示,他擔心青海地方財力弱,對企業退出的補償難以達到預期,而對企業采礦生態賠償的要求則可能會太高。
對于一些企業來說,還面臨非法采礦罪的倒查和追責。2021年2月25日,上市公司藏格控股實控人肖永明被青海省人民檢察院以涉嫌非法采礦罪正式批捕。肖永明是青海的鉀肥大王,2016年其家族以265億元資產成為青海首富。肖永明被逮捕,與青海焦煤有關。ST藏格曾發布公告稱,“因青海焦煤產業集團涉嫌非法采礦被青海省公安廳立案偵查,藏格鉀肥部分資產及賬戶被青海省公安廳查封凍結。”
青海焦煤與興青公司一樣,都是在西部大開發的背景下,青海招商引資的重點企業。2006年,肖永明通過收購宏筑物資100%股權,從而間接獲得青海焦煤40%股權。青海焦煤原辦公室負責人郭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肖永明在公司安排了兩位分管行政和銷售的副總裁,本人很少來公司。2011年,肖永明將其持有的青海焦煤全部股權轉讓給臻鵬熠霄(上海)實業發展有限公司。臻鵬熠霄的實控人為鄭榮德,他還通過上海華東電器(集團)有限公司持有青海焦煤58%股權。直到2015年,鄭榮德因為難以償還債務,公司控制權才易主。但兩人可能都沒想到,在時隔多年后,兩人都因“非法采礦罪”被抓。
“我們公司直到2012年左右才取得采礦證,此前只有探礦權,以探代采。” 郭磊介紹,青海焦煤主要采煤時間是從2004年到2014年。根據木里煤田2011年的整合方案,當時取得采礦權的企業只有奧凱公司、慶華公司和義海能源3家,包括興青公司和青海焦煤在內的5家只有探礦權,而當時“以探代采”非常普遍。
按照郭磊的說法,青海焦煤雖然沒有取得采礦權,但一直在政府監管許可下生產。“露天開采需要炸藥、雷管等火工品,這需要省公安廳的批準。憑借地方發的路條,煤才能從煤礦和縣城運出。”郭磊說,從炸藥、生產、運輸等環節,煤礦都要受到地方政府的監管。公司開發的木里煤田江倉二井田煤礦,甚至還被列入青海省“十五”第三批重點工業項目。
根據青海焦煤的賬單,公司總共采煤約780萬噸,當地要求公司根據這一額度進行賠償,可能高達幾十億元。青海焦煤則認為,公司在過去的生產中已經繳納了資源稅等稅收,不應該承擔過高的賠償要求。青海焦煤提供給《中國新聞周刊》的一份數據顯示,公司2004年到2020年累計投入草原補償費及資源費、生態補償費等合計7552.5萬元。此外,2014年至今環境整治投資6182萬元。
胡振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誰破壞誰修復的辦法,在實踐中難以落地,需要建立一套機制來保障。首先,行政管理和監管單位的責任要到位;其次,從經濟上著手,采取保證金加基金的方式。企業按照每年的開采量交保證金,驗收完成后退還保證金,打造有交有退的循環。基金與保證金不同,主要用于廢棄礦山的生態修復。
采礦權紛爭
整治行動中,最膠著的是等待被清退的采礦企業。2020年8月,青海省國資委向河北、河南、山東等省國資委發出《青海省政府國資委關于做好木里礦區礦業權退出相關工作的函》,文件中希望各地國資委根據青海省的意見,制定各省采礦企業退出方案。
“企業退出由青海省委、省政府決定,青海省國資委委托海北州政府和我們簽退出協議。然后評估企業到底有多少資產,為下一步補償做準備。”青海中奧能源發展有限公司董事牛全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奧能源股東包括河北國企冀中能源峰峰集團有限公司和民企青海省奧凱煤業發展集團有限公司,兩者在2013年左右合作,前者出技術和資金,后者出采礦權。“興青公司出事后,把我們也給繞進去了。”牛全民介紹,煤礦2014年停產至今,已投入資金超過10億元,如果關停退出,企業損失嚴重。
“我們是唯一一家獲得采礦權,一直在正經挖礦的企業。”王強多次強調他所在的義海礦區與非法盜采的興青公司有本質區別。兩家企業的礦區都位于木里煤田聚乎更礦區,是間隔兩三公里的鄰居,“這么多年了,誰能想到興青公司沒有采礦許可證。”不過,王強沒想到的是,義海公司作為近五年來一直開采煤礦的企業,實際上也沒有采礦權。
義海公司的狀態背后是木里煤田管理和經營上的混亂。“木里煤田整合幾次了,效果都不好,作為企業,我們非常有意見。”一家煤礦公司總經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十幾年前煤田開發時,為了吸引公司落地,地方在招商采取了先上車后買票方式,在沒有取得采礦證的情況下,就對煤礦進行開采。2006年左右,木里煤田進行第一次整合,但引發了很多爭議。2011年,青海再次對木里煤田進行整合。青海成立了青海木里煤業開發集團有限公司(下稱木里集團),籌劃將各家公司的采礦權轉讓給木里集團,以完成國家規定的一個礦區一個開發主體的要求。
不過,采礦權雖然被整合,但實際經營權還在各家公司。根據木里集團控股股東青海國投的評級報告,擁有采礦權的木里集團對各公司收取約10%的管理費。而原本有采礦權的眾多開采企業,則變成事實上的“無證開采”狀態。
采礦權整而不合,監管也形同虛設。2011年,青海成立了木里煤田管理局,就設在礦區內,本應監管最為便利。此外,從2012年開始,青海省國土資源、環境保護、安全生產監管、水利等4部門就將相關行政執法權授予木里煤田管理局。去年媒體曝光后,中央調查組認為,木里煤田管理局從2014年8月以來,6年多時間在執法上基本無所作為。目前,包括木里煤田管理局局長李永平在內的官員陸續落馬,該局也更名為木里煤田生態環境保護局。
一位不愿意具名的煤炭行業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木里煤田擁有采礦權的礦井并不在國家自然保護區和省級自然保護區范圍內,易采的優質焦煤,對地方經濟發展有一定作用,可以進行符合于生態承載力的適度開采。木里煤田此前獲批的只有一個露天礦,其他都是井工礦,但實際開采中卻采用的是露天方式,“如果一開始就用井工有限的、分層的開采,至少地面的那些凍土破壞不會這么嚴重”。
胡振琪介紹,露天礦科學設置采礦權數量很重要,在規劃設計階段,采礦權的數量要有限度,要考慮生態容量和修復治理。如果同一個煤田設置過多礦業權,企業由于競爭、省錢等原因,很少會選擇將土石內排,“你也采一個坑,我也采一個坑,導致礦坑和渣山并存”。
但從一開始,木里礦區的主要領導就沒有把生態修復問題納入考慮中。“ (文國棟提出)要將海西州打造成千億元煤炭開發和煤化工產業集群,打造成青藏高原上的工業重鎮。這些理念和做法明顯與木里礦區整治和保護的方向相背離。”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等部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認為。
在前述煤炭行業專家看來,由于過去開采無序,沒有科學考慮生態修復,“導致最后命都沒了,這說明礦山不重視生態修復,你的生存都存在問題”。
(應采訪對象要求,王強、郭磊為化名)
《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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